老陳蹲在廠區(qū)后巷的槐樹下，指間的煙頭明滅如他反復灼燒的良心。玻璃瓶里的勁牌酒晃出細碎波紋，映著他鬢角的白霜——十七年了，這味道還是能輕易撕開記憶的封口，讓那個暴雨夜的驚雷重新在耳邊炸響。

一、碎瓶聲里的裂痕

2008年梅雨季，老陳在工地搬完最后一車磚，褲腳還滴著泥漿就摸向床頭的酒壺。女兒小滿趴在縫紉機上寫作業(yè)，針腳細密的校服是妻子秀芳白天在制衣廠趕工的活計。酒精沖上太陽穴時，他沒注意到小滿被油墨染黑的指甲，也沒聽見秀芳開門時帶著潮氣的嘆息。

“又喝！”秀芳的搪瓷缸砸在桌上，腌蘿卜的酸氣混著酒精在屋里發(fā)酵。老陳晃蕩著站起來，酒壺摔在地上迸出藍白碎片，像極了秀芳眼里碎掉的光?！澳憧纯葱M的學費……”話沒說完就被他揮開的手臂帶倒，縫紉機上的作業(yè)本散落一地，每張紙角都記著“爸爸少喝酒”的稚嫩小字。

第二天老陳在派出所醒酒，才知道秀芳帶著小滿回了娘家。他蹲在滿地玻璃碴前撿了半宿，指腹被劃出的血珠滲進磚縫，卻怎么也拼不回那個完整的家。

二、酒廠里的苦艾香

2015年深秋，老陳在勁牌酒廠的蒸餾車間擦著冷汗。蒸汽模糊了墻上“少飲酒 飲好酒”的標語，卻讓他想起小滿中考那天，自己醉醺醺撞翻她自行車的場景。那時他在雜牌酒廠當搬運工，總把便宜烈酒灌進塑料瓶，直到某天看見小滿攥著體檢報告躲在樓梯間——母親的肝病，早已在她眼底種下對酒精的恐懼。

“老陳，試試新出的草本酒?！避囬g主任遞來小杯，黃芪與當歸的香氣裹著糧食的醇厚涌進鼻腔，不像當年那些燒喉嚨的劣酒。他抿了一口，苦味在舌尖打轉，卻比心里的滋味甜些。從那天起，他開始偷偷翻看酒廠的《草本配方手冊》，在筆記本上記下“枸杞子養(yǎng)肝，黃芪補氣”，像極了小滿小時候抄在作業(yè)本上的叮囑。

三、藥箱里的字跡

2023年除夕，老陳盯著手機里小滿的朋友圈出神。照片里穿著白大褂的姑娘抱著中藥箱，配文是“愿每一味藥材都能治愈遺憾”。他摸出藏在衣柜深處的筆記本，泛黃的紙頁上記著：“小滿胃寒，姜棗茶需溫服”“秋燥宜潤肺，麥冬泡水”——這些年他跟著廠里的中醫(yī)師傅學的養(yǎng)生知識，終于有了可以寄托的對象。

大年初七，老陳站在市中醫(yī)院門口，手心里的勁牌酒小瓶裝被焐得溫熱。小滿看到他時，睫毛顫得像受驚的蝴蝶，目光落在他提著的保溫桶上：“我不喝……”話沒說完就被他打斷：“是蓮子百合粥，溫性的?！边f出酒瓶時他的聲音輕得像嘆息：“這酒用了十幾種藥材泡制，廠里的老師傅說，適量喝能調和氣血……就像人總得給過錯找個收口的法子?！?/p>

小滿接過瓶子的瞬間，老陳看見她指尖閃過當年被碎玻璃劃傷的疤痕。玻璃瓶身映著兩人重疊的影子，十七年前的裂痕在藥材的香氣里慢慢彌合。

四、春夜里的絮語

2025年清明，老陳在秀芳的墳前擺上兩小杯勁牌酒。新翻的泥土里鉆出幾簇蒲公英，像極了秀芳當年圍裙上的花紋。小滿蹲下身，指尖劃過墓碑上的字：“媽走的時候，床頭還放著你托人捎的枸杞。”她聲音發(fā)顫，“其實她早知道你在酒廠戒了酒，只是……”

“只是我讓她等了太久?！崩详愄嫠寥パ蹨I，保溫杯里的姜棗茶騰起熱氣，混著酒香漫過青草。小滿從包里掏出個本子，泛黃的紙頁上貼著老陳寄給她的每一張養(yǎng)生便簽，邊角處寫著：“爸爸的字還是這么丑，但藥材是干凈的。”

夜風掀起墓碑旁的槐樹葉，老陳忽然想起去年深秋，小滿帶他去中醫(yī)院參觀，指著中藥柜說：“其實酒本身無罪，關鍵是釀酒的人有沒有把心意泡進去?！蹦菚r他才懂，勁牌酒里的草本配方，就像他這些年偷偷塞進小滿郵箱的關心，總要等時間把苦澀釀成回甘。

離開墓園時，小滿忽然轉身抱住他。老陳聞到她發(fā)間淡淡的藥香，就像當年酒廠蒸餾塔里飄出的草本氣息，帶著劫后余生的溫暖?？诖锏氖謾C振動，是車間主任發(fā)來的消息：“新一批養(yǎng)生酒要上市了，老陳你設計的‘父愛配方’通過了?！?/p>

暮色里，老陳看著小滿遠去的背影，忽然明白救贖從來不是烈酒澆滅的火焰，而是像勁牌酒里的藥材，在時光的陶缸里慢慢沉淀，讓每一道裂痕都成為容納溫柔的縫隙。就像此刻，他終于能對著春風輕聲說：“秀芳，我把欠她們的光陰，都泡進這杯能讓人好好活著的酒里了。”

槐花落進酒杯，蕩起一圈圈細小的漣漪。這一次，酒不再是割裂親情的利刃，而是串起破碎歲月的紅線，在兩個傷痕累累的靈魂間，織出一片可以?？康母蹫?。

作者：黃斜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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